正月十五元宵节家宴,贾母批评说书人的自由恋爱故事,并指出作者“贫穷限制了想象力”,根本不了解世宦读书大家的道理,接着她自豪地说道:“如今眼下真的拿我们这中等人家说起,也没有这样的事,别说是那些大家子。”
当初我读《红楼梦》,被贾母的伟大人格和谦逊品质深深感动,看着这句话时,不禁感叹道:瞧瞧,人家这样的富贵,还这么谦虚,只自承是“中等人家”。
但是年纪渐长,读书也学会了前后联系、互相对照,再看贾母这句话“中等人家”,感觉就变了。
与刘姥姥、贾芸、贾雨村相比,贾府真是富贵逼人,即便是探花郎林如海的女儿,只会“饭后务待饭料咽尽,过一时再吃茶,方不伤脾胃”,哪里见过用茶漱口、丫鬟跪着捧水洗脸的排场?甚至皇宫生活多年的元春,见了大观园也不禁“默默叹息奢华过费”,从这些比较来看,贾府实在是富贵之极。
宝玉雨夜探黛玉,穿的蓑衣、戴的斗笠,因其细致轻巧,博得黛玉的称赞,然而这一套雨具(包括一双棠木屐),并不是贾府所产,也不是集市采购,而是北静王所赠。
问题在于,宝玉随口向黛玉承诺:“你喜欢这个,我也弄一套来送你。”虽然宝玉是惯坏了的孩子,但如果北静王把仅有的一套精致雨具送给他,他还敢轻易承诺“弄一套送你”吗?显然,北静王府这样的东西并非绝无仅有,而是司空见惯的日常应用之物。
再来说说权势,忠顺王府长史官到贾府索要琪官,并不是仗势欺人,因为琪官“一向好好在府里”,他根本是忠顺王府的家伎,是人家的私有“财产”。
但是这位长史官也知道,琪官仅仅是与宝玉“相与甚厚”,而不是宝玉窝藏起来,却偏要向贾府索要——他怎么不去找北静王府索要?是不知道北静王也与琪官“相与甚厚”吗?他连私赠红汗巾的事都知道了,知道琪官赠茜香罗给宝玉,却不知道北静王送茜香罗给琪官,有点说不下去吧?
琪官所说的茜香罗是北静王所赠,也未必是真的,但即使这一件事是假的,也不能否认北静王与琪官“相交甚厚”,琪官是“名驰天下”,总能举出几个“相交甚厚”的达贵显贵,不需要像贾雨村那样把素未谋面、不知底细的宁荣贾府,“攀扯”为“同谱”。
至于琪官蒋玉菡还在紫檀堡买房置田,一个家伎,能有多少积蓄,足够置买田舍?当然是得到了朋友的“馈赠”,哪些朋友给了他馈赠?宝玉“虽然有钱,又不由我使”,肯定不会是主要赞助人,那么主要赞助人(们)呢,忠顺王府长史官为什么不去向他们追查琪官下落?
原因很简单,长史官,以及他背后的忠顺王,不愿意为了一个戏子,与高贵门第反目,只能去威慑一下贾府这样的“中等人家”。
贾母自称“中等人家”,不仅是谦辞,更是对自身地位的自我认知和尊重,贾府虽然富贵逼人,但在贾母眼中,自己仍然是一个中等人家。